读完本文约需6分钟

以下为《过渡劳动》音视频演讲实录的部分内容，订阅非凡精读VIP即可获得包括本书在内的全馆内容。

各位书友大家好，欢迎来到非凡精读馆，我是孙萍，来自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

今天我给大家讲的这本书是《过渡劳动》，这本书是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属于薄荷实验原创系列，也在最近和大家见面了。我是这本书的作者，非常荣幸有这个机会和大家一起来讨论这本书。

相信大家都点过外卖，外卖骑手可以说是我们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的这本书主要就是围绕着外卖骑手这样的一个群体展开。从2017年到2024年，这7年之间，我和我所在大学的调研小组的老师和同学们一起，持续地对外卖员进行了田野观察。在这几年当中，我们访谈了几百位来自全国19个省份的骑手，以及相关平台的工作人员，收集了近万份的问卷，希望去看到外卖骑手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以及他们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

这本书是站在相对来讲比较专业的社会学和民族志的视角，来进行阐释的一本学术性著作，我们调研的初衷，是希望去关注作为个体的外卖员：每天给我们送饭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工作和我们有没有相近之处，又有哪些不同？关于外卖这份工作，我们其实经常看到有不同的广告说，外卖小哥的工资可以过万，那么这份工作确实和这个广告宣传的一样，是一份高薪灵活的工作吗？如果失业了，它适合我们去做吗？相信这也是我们关注这个群体的原因。

这本书的名字叫作《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这里的“过渡”的“渡”是“渡河”的“渡”，而不是“程度”的“度”，也就意味着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想阐释的这个“过渡劳动”其实指的是一种临时性、跳板性的工作。

为什么送外卖会成为一种过渡劳动呢？我觉得原因有很多，这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外卖经济形塑了一种话语——“跑外卖月入过万，高薪灵活”，很多农民工在加入外卖行业的时候，都是冲着它的收入高、工作相对自由来的。但是一旦进入到外卖行业当中去，他们就会发现，这样的一份劳动其实并没有市面广告语宣传得那么简单。外卖的这个劳动本身其实存在非常多社会挑战，比如说它的社会保障比较低，同时跑外卖的事故风险性会比较高，工作也很辛苦，另外就是跑外卖也带有比较强的社会污名。

一、外卖骑手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外卖骑手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总体来讲，他们主要以农民工为主，也包含了曾经从事其他五花八门的职业的一群人。

我们的调研发现，其实跑外卖的80%以上都是农民工群体，而且是以男性农民工群体为主，他们以前主要的工作是工厂工人和建筑工人。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职业，比如说餐厅的服务员、销售、司机、快递员等，也有一些像美容行业、办公室白领、学生、破产的老板，还有个体户等，这些都是加入外卖群体的主要人群。

也正是因为现在这个群体的来源变得越来越多，让这个群体变成了一个社会关注的焦点，大家都对这个群体和它的劳动过程充满了兴趣，这也是我想研究这个群体的原因。

01 关于外卖骑手的三个故事

在开始之前，我想给大家讲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叫作小蔡师傅。小蔡师傅是我和调研小组的同学在2020年疫情期间认识的，他是北京望京站点的一名专送骑手（受雇于外卖平台劳务派遣公司的全职劳动者），采访他的时候，他只有21岁，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我们调研组的同学形容他“英年早婚”。他转到外卖行业只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却已经干了所有的工种。小蔡年纪小，但他说话非常利索，而且有着很丰富的社会经验。

小蔡非常典型的一个特点就是，他喜欢干外卖，不喜欢进工厂，是非常典型的“逃离工厂派”。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在后来的调研当中发现，其实对于从传统生产制造业当中走出来的农民工来讲，平台劳动所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全新的劳动模式，对于他们来讲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平台劳动把整个工作场地，从流水线的工厂搬到了大街小巷，让工作变得自由和灵活，什么时候干活，什么时候收工，其实都是自己说了算。

对于农民工来讲，他们以前在工厂里干着8小时，甚至10小时以上的流水线工作，而且会有工长看着你，相比较而言，他们会认为跑外卖是一种更加美好、更加自由的劳动形式。就像小蔡师傅跟我说的：“外卖比建筑工好多了，不用搬砖，不用出大力，基本也不太累。以前我也在工厂干过，但是我觉得还是外卖更好一些，因为没有工长或者组长在背后监督你，看到你偷懒就骂你，甚至上厕所你还要请示。”

关于跑外卖更加自由和灵活的这个说法，我们不止一次在访谈当中听到，其实对于那些传统的在工厂当中没日没夜、加班加点，或者是干力气活的农民工来讲，跑外卖确实是相对来讲性价比更高的。

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工作变化当中，在过去的十年间，中国的劳动力人口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转移，“逃离工厂”成为这些年劳动就业的一种常态，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开始逃离工厂，加入外卖群体。小蔡师傅其实就代表了当下一种典型的农民工就业的新形态。

第二个故事来自阿岚。阿岚是我在北京大兴区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认识的一名女骑手，我们俩最开始是在2021年疫情做线上访谈的时候认识的，之后我去线下跟她见了好多次，后来我们就变成了朋友。她有40岁左右，我看她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盘着漂亮发型的女生的侧脸，我当时就问她为什么用这张照片做头像，她非常自豪地告诉我，她是一个美发师，这是她自己的一个美发作品，她觉得特别好看，就当了微信头像。

阿岚是一个身材略矮，留着一头短发的女生，她面容姣好，特别喜欢笑，而且她为人特别热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非要请我们吃饭。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之后，她就给我讲了她自己的故事。我问她为什么会来跑外卖，后来她告诉我，是因为2018年的时候，她的丈夫染上了网络赌博，在两年的时间里，他把两个人十余年开理发店攒下的170多万全部输光了，还欠下了30多万的网贷。

根据阿岚的说法，有一天她是在医院看病，当时是拿出银行卡去付钱，结果服务人员告诉她说卡里的余额不足，她当时的反应是“怎么可能呢？”于是她就去银行查了一下余额，结果不查不要紧，一查发现她很多张银行卡的余额都变成了0，用她的话说就是，她当时站在银行的柜台旁，看着打出来的账单流水，少的有几十块钱，多的有几千块钱，有四五百页那么厚。她当时一下子就瘫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

她因为网络赌博的事情和丈夫吵过很多次，但是她最后还是告诉我，她不打算和她丈夫离婚，因为她觉得他们俩之间还有感情，所以她后来开始选择去面对，她把理发店卖了，然后开始跑外卖。但是这件事情对她来讲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几乎是一夜之间，她从一个打扮比较精美，追求生活品质的美发店老板娘，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打工妹，这种身份的落差其实是很难让她适应的。

当时她说，她特别害怕邻居取笑她，她也特别害怕在路上跑单的时候遇到自己曾经的顾客，所以为了躲避这些熟人，她专门在地图上找了一个离家有10公里远的美食街，到那儿去等单跑外卖。因为她觉得离家越远，被熟人看见的概率就越小。甚至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她都会提前1~2公里找一个地方停下车，把穿的外卖服脱下来，放到车的后备箱里，再自己步行回家，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邻居看到自己在跑外卖。

她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她说：“我好歹也是个理发师，突然不开店，去送外卖，别人会怎么想？外卖不用投资，拿一个电动车就能送，我没有钱，没办法，我只能咬咬牙就出来了。但是一开始我坐在这里等单的时候，我闲着就掉眼泪，我老是掉眼泪，人家看到我的眼睛都是红的，我就不好意思，幸好那个时候有口罩能把我的脸挡住，我就是怕人家看我笑话。你不是不知道，在北京像跑外卖这样的职业其实是被人瞧不起的，甚至被有些人认为是最低贱的行业。”

这是阿岚讲述的自己的故事。其实她的故事或许可以和当下不少人加入外卖行业相互呼应，他们很多人是迫于无奈，比如说投资破产了，或者创业失败了，为了生计不得不拉下脸来去跑外卖。

第三个故事来自老曾。老曾是谁呢？他是一个站点的“单王”，他跑单非常厉害。

我记得我碰见曾凡胜（老曾）的时候，他还是在开网约车。那是2020年的8月份，我去学校上完课，打车回家，正好打到了他的车，当时是一辆北汽的银色电动车，一看就是从平台上租的网约车。曾凡胜戴个眼镜，平头，四方脸，一开始看上去是很严肃的人，但是聊起天来，他却非常健谈。

他跟我讲，这个车是他每个月花4500的“份子钱”（平台网约车租金）租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会跑网约车，他就跟我讲，他之前和爱人在辽宁抚顺开一家餐馆，投资了30万，是两口子这些年辛辛苦苦攒的钱。他们本来想的是2019年年底的时候开张，正好趁着过年的时间可以大卖一下，他们当时盘一个场地就花了20万，然后请厨师和服务员花了5万，准备了一些食材，差不多也是5万左右。

30多万的钱投进去了，筹备了两个月之后就准备过年前开张，但是我们知道2019年12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新冠疫情来了，所有的餐馆一直都没有办法营业。曾凡胜和他妻子也是心里非常煎熬，因为他们这些年辛苦攒的本金就这么打了水漂。他说有好几个月晚上是基本上睡不着觉的。他们夫妻俩是挨到了第二年的5月份，最后发现确实不行，就把店面转租了，转租了之后关了门，两口子身无分文，来北京一起打工了。

那他后来为什么跑外卖呢？是因为他发现网约车的“份子钱”太高了，他养不起，他听人说外卖挣钱，就过来跑外卖了。跑外卖之后，曾凡胜确实是尝到了跑外卖挣钱快的甜头，因为他自己干的是美团众包（通过平台抢单、自主进行零散送单的兼职外卖员），没有站点的管理，时间上也比较自由，所以他其实非常拼命。他每天跑外卖的时间都有12个小时以上，一个跟他熟悉的外卖员跟我说：“曾凡胜这个人不是在跑单，就是在跑单的路上。”

确实是这样，我去北京的北三环找他做访谈的时候，我经常在约好了时间之后，听他回微信说：“孙老师等一下，我还有几个单子没跑完。”这种事经常出现的，而且他的语音里边经常传来那种呼呼的风声，你就可以知道他其实很着急地在跑单。他干了几个月之后很开心，他说：“孙老师，跑外卖真的能挣钱，一点也不少挣，只要你努力，一单一单的都是钱，但是你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想多挣就得多付出。”

我觉得老曾是代表了另外一群人，就是中国千千万万的勤劳的劳动者，相信努力可以创造美好的生活，劳动可以创造希望。这其实也代表了当下很多加入外卖的劳动者的希冀，他们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勤恳劳动，去赚取一份相对来讲比较体面的收入。

02 外卖骑手的成长之路

外卖行业，就像大多数人讲的那样，其实是一个门槛很低的服务行业。但进入外卖行业真的简单吗？其实根据我的观察，它并没有那么简单，为什么这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