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
在别人眼里,我仿佛是一个神经病。因为写作,曾经在一天的时间内,被我父亲送进医院抢救三次。是一种严重的营养不良,站起来就晕倒的那种状态。
李蕾:
我要跟大家介绍一下,坐在我身边的,就是王计兵。我大概在前年突然知道了你的名字,那么,就在今年,推荐了王计兵老师的一本诗集——叫《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你看这个封面,高楼大厦里,这其实就是王计兵的生活。哪怕是在夜幕中,或者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就开着他的那个小车去送外卖。可是在送外卖的间隙里面,他就写诗,他把自己的感受、自己遇到的人、自己想到的念头,就是像那个穿过针眼的线一样,一针一线地编织成了这个诗集。你看大家就叫你外卖诗人,你喜欢这个称号吗?
王计兵:
怎么说呢,其实对这个称号,我更多的是怀着一种恩情的感觉。因为这几年我经常发朋友圈,我经常反复地提,我和我家人也说,我说如果我低着头,肯定不是因为过时,而是因为背负着恩情。这种外卖诗人这个称号,它的确带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
像我第一次刚开始出书的时候,编辑老师曾经说过,说要把外卖这个称谓带上去,它是一个标签,可以引起大众的关注。后来,确实这标签给我带来了意外的光环,它是大量地激发了我们普通人心里善的一面。因为贴上了外卖诗人的标签,大家可能对我的文学水平的标准会降低。
李蕾:
那可不是,我们可不是因为可怜你才买这本书的,对吧?
王计兵:
这的确是给我带来心里的一种感觉,我会感觉到贴上外卖标签,大家对我的文学水平的标准会降低,然后对我的善意会拔高,这一低一高,它就增加了,我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说,谈到外卖诗人这个标签,反复提到过多少次,也有很多老师问我说,你最希望大家叫你什么?我说我其实还有一首诗歌,诗歌的名字是《请叫我王计兵》。
李蕾:
对,我记得这首诗。
等一下我们要跟计兵来聊一聊他的故事。因为今天拿到了这本新的诗集嘛,你先从这个诗集里面选一首诗给我们读一下,好吗?我一直觉得,一个诗人朗诵自己的作品,他是超越所有人的,因为他对这个东西的情境、感情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王计兵:
因为这句话代表我对写作的一种态度,尽管说李老师刚才介绍了一遍,说作者会读得更好,我反而有点心理压力。
李蕾:
你读不好,我们也原谅你。
王计兵:
《我喜欢人间的美好薄如纸张》。我喜欢琅琅读书声/金属撞击着金属/历史在回音里抛下剑戟/献上和平//我也喜欢默读/从棉花和蚕茧里/抽取往事的丝线/飘扬的不仅有红领巾/ 还有手帕、衣袂和旗帜//我喜欢少年、青年、老年/喜欢手不释卷的人/从彼此的眼眸里/看见彼此的光穿过黑瞳//我喜欢人间的美好薄如纸张/却能承载古往今来/一笔一画,横平竖直/ 我喜欢人生方方正正/黑白分明。
李蕾: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拥有的品格吗?
王计兵:
我一直说读书,正在把我变成一个好人。我曾经在这本书的前言里写过,如果说我离开这个人间,有人指着我的墓碑说这个人是个好人,其实我是一种非常满足的状态。我认为写字、读书,可能读得时间越长,越会对文字产生一种敬仰的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咱们在屏幕前的朋友有没有和我同样的感觉。我就想可能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支撑住我们的人生,可能我们需要大量地阅读,不断地去从书中寻找这些支撑。
李蕾:
写诗这件事是天赋吗?
王计兵:
曾经我们在一个节目上讨论过,说写作需要不需要天赋的问题,我是秉承着“写作是不需要天赋的”。我认为人的爱好时间久了会形成一种惯性,包括我的日常观察和我的日常思维。就是因为我喜欢写作,我会习惯性地观察,寻找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同点,我希望把细节挖掘出来,然后把它进行解剖。后来我赞成写作可能也是需要天分,但是天分可能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吧。
李蕾:
你就和稀泥,哈哈哈。
其实是,任何一件事,你真心热爱,然后你不断地训练自己,它就能在你能力范围之内变得最好。至于有一些特别有天赋的人,比如说梵高,他对颜色的那个辨识度,我们可能普通人达不到,那是另外一件事。
我们了解一下计兵啊。这是王计兵新的一本诗集——叫作《低处飞行》。这本书的封面上面有一段话啊,特别美好。说如果说生命是空地的话,诗歌就是落在我空地的一场大雪, 它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太阳出来后会让我的路更泥泞,但它会让我的这片空地不是真的空白, 它白得精彩。这是不一样的白,是王计兵的白。
这本诗集里面有一首诗就叫《两个妈妈》,我给我女儿读过。我在读《两个妈妈》的时候,为什么对它印象很深?因为它牵扯到了俄罗斯和乌克兰。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另外一个也是妈妈;一个是俄罗斯的妈妈,一个是乌克兰的妈妈。可是她们的两个儿子都上了战场,所以她们如果哭泣,掉的是一样的眼泪;她们如果微笑,也是有一样的幸福。 我当时在看这首诗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特别的感动,我觉得这是一个格局很大的人啊。
王计兵:
其实有的时候我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说你是一个底层的写作者。我甚至是不同意这种说法的,所谓的底层,也就是我理解中的低处,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的,或者生命的一种状态,我们都在这种状态之上。也就是说我们都是普通的一员,也不是说非要分出谁是高处或者低处的这种想法。
就像前几天我还写了一首诗歌,就是说水往低处流的一种状态,写草的一种状态:草是在风中,随着风一种柔软的生命状态。但是当风离开之后,它仍然是一种积极向上的 一种生命状态。而这种感觉就给我一种力量,就是说到底什么是低处?
李蕾:
你开始写诗是哪一年?
王计兵:
我是09年开始写诗,但是我的写作是从1988年开始。
李蕾:
1988年,当王计兵开始写作的时候,他身边所有的人就特别的反对这件事。
王计兵:
我先声明一下,其实网上有也有很多报道,有的时候也有很多网友在我的后台评论区留言,说如果没有父亲当年说,你可能早就走出来了。我先声明一下,这些责任的确在我,而不是在我父亲。因为那时候我特别年轻,做很多事情做的是没有分寸。
李蕾:
那个状态指的是什么?
王计兵:
当时为了写作的一种状态,在别人眼里我仿佛是一个神经病。因为写作,曾经在一天的时间内,被我父亲送进医院抢救三次。是一种严重的营养不良,站不起来,站起来就晕倒的那种状态。他是出于对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的多重考虑。
李蕾:
所以你现在是很能理解父亲当年的想法了。
王计兵:
到后来之后,逐渐地感受到这种现象,包括后来曾经写过一首诗歌叫《父子》,用的一句话就是说,一个人去理解另一个人,却要耗尽一个人一生的等待。
李蕾:
这种谅解可能真的是需要缘分的,在某一个点上你才能够真正理解他们。
我记得就是这本诗集,里面有一首叫《父亲没看到铁树开花》,能给我们读一下这首吗?我对这首诗印象很深。
王计兵:
我应该还是第一次读这首诗,我希望能读得顺畅。《父亲没看到铁树开花》。不行,我得控制一下,我一提到父母这个词,心里就特别的波动,老是有的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我特别怕影响到我们屏幕前这些朋友的一种快乐感,因为这次对我来说真的是的确的非常特别,非常特别。
《父亲没看到铁树开花》。父亲把我新栽的铁树铲了/他不允许一棵树/用坚硬为借口/ 缓慢地生长//父亲要在有生之年/种下杨树、梧桐/看见他们长大成才/所以父亲/把我的手稿也烧了//五十五岁的我出版了自己的诗集/算不算铁树开花/父亲过世于三年前/对于一棵生长缓慢的树/三年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个老人/三年太长了,长于一生。
李蕾:
哎呀,我就不敢看他。
王计兵:
当时的确是这样,然后好像是,你看到一棵树的缓慢生长,他不知道写作最终会走到什么方向。然后包括我当时的那种表现得特别糟糕的一种状态,所以说父亲决定把手稿烧掉,说你以后不要写作了。后来我答应父亲,我说不再投稿,也因此我坚持了25年。我从92年曾经发表过一部分的小说,然后烧稿事情发生之后,我保持了25年没有继续投稿,再次投稿的时候就到了2017年。
李蕾:
这种人间特别真挚的感情,不掺杂什么私利,没有交易的感情,我一直在王计兵的诗里面看到,我就特别容易被他感动。你的那个诗里面,写出了我们共同有的悲欢。有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命运的齿轮转动一下。
王计兵:
我母亲在父亲过世之后,是过了两年零一个月,她就过世了。然后在这9个月之中,我不停地给她读诗,这是我最幸运的一件事情。每次读的时候我们都很开心。
李蕾:
真的是。
王计兵:
老娘后来就有点糊涂,我说一首诗我给她读了9个月,她每一次都像没听过一样,她可能是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然后我爱人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娘为了哄你开心,其实她自己应该都能背下来了,她假装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
李蕾:
你爱人好善良啊。
王计兵: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之后,就当时真的把我惊到了,我认真想,可能真的有这种可能。
李蕾:
是哪一首呢?
王计兵:
我背一下吧。
《娘》。岁月把一部长篇小说/浓缩成了一首诗/把一首诗浓缩成了一个标题/把标题浓缩成了一个字/把一个字浓缩成了一根针//我喊一声娘/就心疼一下/我再喊一声娘/就想动用丝线/缝补千疮百孔的过往//我一声一声的喊娘/就像娘用针把灯芯挑了一下/又挑了一下/然后/天就亮了。
李蕾:
真是太好哭了。
王计兵:
这首诗当时写的时候,这里面这个“娘”我是连在一句话里面的,就为了读给娘听,我把它挑出来喊她。我每次喊她的时,她都会答应我一声,然后这种答应,你会感觉到瞬间回到童年那种感觉。一喊一答,我喊她两声,她就答两声,每天晚上我们都有这个画面,当时读的真的是欢声笑语。然后等我母亲突然过世了之后,这诗歌再碰的时候,情绪就立刻就反转,它像一个镜像一样,以前是个实物,然后突然成了虚像了。
后来等父母过世之后,我总结出来一种感觉:痛苦是我们情绪需要的一种。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痛苦,痛苦过后是一种满足感,尽管这种满足感它是带着某种情绪在控制我们,但是 对这种满足感我们的内心非常的需要。包括每一次我去回到老家,在坟地上去看父母的坟, 每一次我都会嚎啕大哭。我会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发泄完之后,我就感觉到这一阵哭泣就放下了,不是眼泪,而是我生命中最沉重的一部分。把这一部分放下来,等我离开的时候,会感觉到心里特别的轻松。
李蕾:
对,人绷得太紧,需要换个节奏,眼泪其实是个调节器,一下子人就松下来,就软下来了,就是有点像那种润物细无声啊。
王计兵:
但是给我的感觉还是,不管父母在哪,只要我们去了,总能把沉重的一部分交给父母,而我们总是可以轻装上阵的。
李蕾:
你可以说这是文学的力量,也可以说这是声音的力量。就是他心里有那一声娘,他叫出来的时候就非常的真挚。如果你心里头没有那张面孔、没有那些细节、没有当年娘半靠在床上,你坐在她身边翻书的那个镜头,这个感情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们老在说爱啊什么的,你发现有很多很多的形式套路,但我们是不是真的像王计兵一样,曾经用9个月的时间,给一个人读一首诗,然后守在她的身边,哪怕就是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帮她搓搓手心。这些最为细节的东西,其实才会让我们的那种生命有了饱满的感觉,它不是什么惊涛骇浪的大事,反而在这些小的细节里面,我们看得见真正的人心。
那像你那么经常在送外卖,怎么写诗呢?
王计兵:
其实这话题我特别感兴趣哈,我特别想把这些经历分享给大家。我现在是用语音创作去写诗,可以给我们腾出大量的写作的时间。我有一首诗歌叫作《赶时间的人》,我是感觉到我们仿佛这个时代到今天,所有人都被裹挟在赶时间之中。而我们需要的是不断地提高自己的兴趣,在时间的缝隙里找到自己的兴趣所需要的方向和方式。我们的生活,不管它呈现什么样的规则给我们,它始终是固态的;而我们的爱好是液态的,只要我们爱它,我们肯定有方法让这种液态围绕着我们的生活,围绕我们身边的周围,它可以填充我们的空隙。
包括我最早期的是用传统的纸笔写作,到现在我用语音写作。因为我是个外卖员,我不可能停下来在那里用纸笔去记录一遍文字,我都是用微信给自己,和自己聊天。包括前几天,我去宜兴做了一场活动。我如果坐高铁,必须要绕到南京,而绕到南京让我想到了一个数字——30 万,然后我就快速地给自己留了一段语音。其实去宜兴那段,那段诗歌创作就是在手机上完成的。
然后从南京那个路上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么好的景点,心里特别的开心。然后我和我里边的一个素不相识的旅客,忽然打开了话题。我说南京这么好看?他说,你没有来过南京?我说,来过南京,但是我没有在南京旅游过,这个景点我还第一次看到。然后就突然有一种扎心的感觉,因为我想到了当时的30万,这么美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就是这样,创作和思维会形成我们的生活习惯,然后我就用语音给自己写了下来。其实那天在那一路上,我写了好几首作品。包括在候车的时候,一个老人,其实从他女儿喋喋不休,我就已经知道了事情。他是一个肩膀痛的一个老人,他女儿一直让他把手举起来,因为医生说的,他看的是中医,说不断地举起来运动,缓解这个疼痛的压力,她就一直让老人举起来。我就在边上,我想他如果一直举着,可能会产生反面的作用,他不累吗?他会很疲劳。然后我就突然有一种想法,我就说一个老人经过岁月的捶打,现在他浑身疼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断地举手,向这个世界申请发言。
李蕾:
对,我记得这句诗。老人有的时候,包括我们说低处飞行,其实有的时候就是因为没有话语权,或者你大声地说,可是别人听不,就是那种存在感越来越弱。可是你的诗让人看到了,再渺小的人、再卑微的人,他也有自己特别值得发光的那一面,他也有值得被尊重的那一面。
所以我一直在想,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诗意的那个部分,都有特别柔软的部分,有真挚的部分。可能由于过多的被外界干扰,你就觉得善良是要被欺负的,然后诗意是特别没有用的。包括我们说的这个真挚的部分是冒傻气的,所以我们就认为这个东西应该把它压抑住。但是你如果真的去读王计兵的诗,你会发现这些东西反而是他不断滋养、让他咕嘟咕嘟往外冒的,正因为这样他才被更多的人看见、被更多的人欣赏、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他才有了那种飞的力量。
我们得倒回来想,就是以前我们听到的那些声音,真的都对吗?说那些走了捷径的人真的都幸福吗?说那些总是认为可以靠某一种交易达到目的的人,他就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吗?不是这样。好多人都在说:等我有了时间,我就好好写作;等我有了时间,我就干什么干什么……可是计兵现在还在送外卖,他依然在用这种方式生活,可是他还在写作。所以我觉得做很多事,不是你有没有时间,而是你的时间怎么排序,你有没有把最爱的事情 放在重要的地方。
我先问一下,就是你现在已经一、二、三本书都出来了。
王计兵:
对。
李蕾:
我原来说写诗只能养人,不能养家,但现在你赚到足够养家的钱了吗?
王计兵:
负责任地说,我去年书的钱是我平常送外卖的两倍多。
李蕾:
有一个新闻说上海有一个,外卖骑手赚了102万,用了多少时间?3年时间?
王计兵:
新闻说是3年赚了102万,但是我的能力没有那么强,哈哈哈。
李蕾:
你赚了多少钱?哈哈哈。
王计兵:
我正常的情况下是每个月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是六千块,因为我每天出去,我会给自己设定一个两百块的一个额度。比如说我的收工的时间,正常情况下我会在11点半,晚上11点半,我的工作时间是从10点半开始,到晚上11点半回家。
李蕾:
有的时候下大雨天,你确实不想出去,对吧?但点一个外卖心里很内疚,这对你们会造成额外的负担吗?
王计兵:
没有没有没有,我特别希望,当然我只能代表我的观点,因为我的观点曾经被我的同行质疑过。因为我是兼职,我的时间是自由的,我可以挑选我想干哪一单,或者不干哪一单。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真的是我的狂欢日。
李蕾:
为什么?
王计兵:
我的所有的高的收入都是在狂风暴雨日产生的,我最高的一天收入是580块,那天是下着雪。然后我最高的一次送餐是58单,58单当然在这个外卖小哥中我是不及格的。我送58单的时候,那天我们那个地方的单王他送了124单,我连他的一半都不到。狂风暴雨的时候单价会很高,因为点餐的那些餐有很多会积压在那里,积压得越多,它单价越会升高。
李蕾:
哦,就是会有额外的补贴。
王计兵:
对。
李蕾:
所以这是你们行业里的一个规矩啊。
王计兵:
因为我大家都知道,刚才我们一开始就说,说你是一个外卖小哥、外卖诗人,你怎么看?因为的确我是有这种恩惠的一种感觉,我感觉被外面的光环,被这种事件恩泽着,所以说我才走到今天,这是事实。如果没有这些情况的发生,我不可能有今天的这种成绩,去年我的收入也是翻倍的。我就想我怎么样、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馈赋予我的这种恩情,然后我就想,我给我们同行写一本书吧,这本书我前后采访了140多个同行。
李蕾:
什么样的故事会打动你?
王计兵:
有很多,这里让我记忆最深的几个故事,比如说有一个折断八根肋骨的外卖小哥。我们在江南工作,江南最大的特点就是桥多,桥非常多,有的桥的坡度很长。那天这个八根肋骨这个小哥,他是下雨天经过大桥,后来发现车辆不断地加速,他感觉到车辆的失控,他试图减速。减速的时候,他才发现后刹已经失灵了,他前刹是很灵敏 他也刹了前刹。然后刚好他后面的车架的后面,他带那个外卖箱钢架刚好压到了他的肋骨,一下折断了八根肋骨。八根肋骨,他后背上承重最重的那根肋骨,那一根肋骨就断成三节。
李蕾:
听着都好疼。
王计兵:
把前面垫在地上那根肋骨断成了两节,这八根肋骨实际上十几处伤口。
李蕾:
所以王计兵就写了他的故事,然后里面有一句话说:他是我的同行,也是我的兄弟。对吧?
王计兵:
对。
李蕾:
但这个其实很悲悯,你知道当年杜甫就是这样,我是忽然想到,做诗人其实特别重要的叫同理心。杜甫家里有一个小儿子是饿死的,他进了家门,家里在嚎啕大哭,他做公务员没有养活自己的小儿子,饿死的。在这个时候,你想他多悲痛,他就想,我是一个那么无能的父亲。可是在这个时刻,他会想,这条巷子里面,也有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像我一样。这种无能的父亲多惨痛。
你们就能够理解,像王计兵这样一个柔软和灵敏的人,他在送外卖的同时,观察身边的人和世界,然后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记录这些人的故事。所以这种悲悯我在王计兵的这首诗里面其实是看到的。你把这首诗找出来给我们读一下好不好?这个名字就叫作《八根肋骨》。
王计兵:
对,就叫《八根肋骨》, 因为它让我的记忆太深了。
《八根肋骨》。坡度太长,雨水加速了惯性/后刹失灵,前刹翻车/翻身而起的电瓶车/折断了他的八根肋骨他//他让我讲述这段经历时/笑声一直穿插其中/仿佛那个同时折断八根肋骨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幕滑稽剧//他说你知道吗/八根肋骨会减去一个人两厘米的身高/从前老婆比我高,现在更高//我想把这首诗写得更长一些/又怕长度加速他人生的坡度/他是我的同行,也是我的兄弟。
李蕾:
“又怕这长度加速了他人生的坡度”。往往你会看到一个,王计兵自己形容说我们都是在低处的,在低处的人,他那个坡度特别陡啊。我常常看到你们脸上那种非常真挚的、满足的那种笑。
王计兵:
其实有的时候,经常会有朋友们说,你们很辛苦啊。甚至说有的时候很多的媒体人、朋友都说,你以前过得那么艰苦,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实际负责任地说,我真的没感觉到辛苦。最艰难的是,通过回忆的时候,我们会说当初的确过得挺不容易的。包括我们曾经住在没有电、没有水的一个河里,水面上自己搭建的小木屋。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夏天,大太阳照在棚子上,里面真的像蒸笼一样,特别的热。我们没有床,睡在地上的,地上两边放了两盆水,我们要热了就把手放在水里面,那时候感觉也挺好。然后突然换上冷水的时候放下,感觉好舒服。
李蕾:
幸福是一种能力。
王计兵:
幸福是内心的一种感知,幸福感会随着我们生活的不断改变,而不断地提升要求。恰恰是这种不断地提升要求的这种方式,才需要我们构建一个幸福的心理。比如说我们生活在昆山,我们若干年前都设定过啊,那时候就想,在昆山有房子是多幸福的一家人啊!是吧,我们会这样想。后来当我们拥有了自己的房子的时候,那种幸福也过去之后,再联想到当初那种憧憬的幸福感,好,我们现在已经达到了。但是那种幸福感好像不是梦想中的幸福感。
李蕾:
对,其实每个人对于幸福的定义都不一样。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啊,那部电影是在讲一个大富翁,他突然之间瘫痪了,瘫痪了之后不是要找护工吗,他非常有钱,但是瘫痪这件事依然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阻碍。他找护工他宁可找一个非常粗鲁,根本不把他的瘫痪当回事的护工,他不要那种对他特别体贴、细腻的人。他不要人家把他当作一个可怜的人、不一样的人。
所以我就在想,其实有一些人会在聊天的时候,往往会对“王计兵们”说,哎呦,你们好辛苦哦,好可怜哦。你会觉得你需要这种眼光吗?需要这种感情吗?
王计兵:
怎么说呢,事实上我们真的并没有这种需求,内心里没有这种需求。但是聊天的时候,包括从网络上能看到这种声音,我们会感觉到特别的欣慰,这是我们人性善念善念的一种表现。《三字经》里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人在性格中有善恶两方面。而这种善念释放得越多,我们越感觉到这个人间值得,你是被关注的、被关怀的、会被相互温暖的一个群体,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这种感觉非常的棒。然后包括我们在工作之中,也会经常遇到这种情况,特别是人。
聊到这我特别想聊一聊我们女性的外卖员,大家有可能会注意到,现在大街小巷上特别多的女性在送外卖。
李蕾:
对。
王计兵:
况且这种迹象是越来越多。就像这本书里,我曾经写过一个爆粗口的外卖员,她其实就是一个女孩子。因为我当时正在写《低处飞行》,我特别需要有个性的、或者与众不同的声音出来,我才能找到灵感。
那天当我经过这个站点的时候,我骑车已经过去了,然后我听见后面有一声很粗鲁的一个声音,我听着是一个女生,我就特别的震惊,然后就紧急刹车,我就把车刹住,然后我把车拐回来,拐回来我就观察她。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她每说一句话都会说脏话,一句话也有可能会带两句脏话,甚至说她频繁地用这种词汇。那一瞬间我心里特别的别扭,她是那么文静,看上去那么漂亮、那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
等我骑车离开的时候,我又想这件事情不对,我又开始分析这件事情。后来我想到,我曾经特别喜欢送那种黑夜的远程单,每次在黑夜里送单,都是四处没有灯光的那条路。每次走那种路都会激发我的创作灵感。
李蕾:
你真是一个诗意的人,诗人不怕黑。
王计兵:
每次遇到这种状况都会很兴奋,思维都特别活跃,都会有作品写出来。
李蕾:
对。
王计兵:
我甚至归结于可能是我的癖好吧。每次在黑夜里,我喜欢跟自己自言自语,然后说下来,等一走过这段路再重新放的时候,感觉这段话可以成诗。就这样在一天晚上的时候,我经过那条路,其实那条路是3公里的路程,后来我给写成了5公里,为了延长这个长度,给自己提供足够的思考空间。我听到有电瓶车颠簸,然后一会一个女孩子追了上来,尽管戴着头盔,但是有风吹过来的后面飘着长发。她很慌,她害怕,她需要有一个同伴陪她走完这段路,她有一种不安全感。
然后我就联想到爆粗口这个女孩子,这份工作肯定也给她提供了相当大的不安全感。包括我们时常会敲对方的房门,真的是开门的顾客形形色色,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好的,包括我我从业已经6年了,差评只是个位数,而好评已经是成千上万的那种状态。绝大部分是好人,也避免不了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这种不安全感促成她自己跟自己构建一种心理,她需要自己有一个坚硬的壳来保护自己,她选择一种错误的方式——用爆粗口的方式来装饰自己,向外传递一个信息,就是说我是一个不好惹的人。
所以说后来也就把它收进了这本《低速飞行》,给它收进了一个季节里面,就是说一年四季的这种季节里面,我给它定名为立秋。
李蕾:
你看那个鸟妈妈,为了保护它自己的孩子,它在一条大狗面前把所有的毛都扎起来,那个就是为了表达说我不好惹,其实它那么小一个。看懂了这一幕你就觉得,他的心灵的灵敏度是非常不一样的,所以这才是他的诗意。而有了这个诗意,其实跟学历无关,然后跟你的这个收入、职业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就是一个诗人,他不管是叫外卖诗人,还是什么乡村诗人,还是什么殿堂诗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诗本身就能够走得很远。
但为什么你现在还在送外卖呢?已经赚到钱了呀,这比你送外卖赚的多,你好好写作不行吗?
王计兵:
我家人也曾经说过这句话,说你就别送外卖了,你有送外卖的时间,你在家里写一写诗吧,你写几首诗比你送一天外卖赚得还要多。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首先我的确不可否认的是,我是从外卖这份职业得到了意外关注, 然后才会走出来。我一直声明我是顶着大家的恩惠走出来,我经常形容自己就是一粒沙子, 然后被这一束光照掉了,然后大家看上去,都在惊呼这是一颗钻石。其实我不是钻石,把光环拿掉,我仍然是那粒沙子。我特别想给自己一个特别稳定的心态,就是说告诉自己你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们那地方有教育机构,也曾经来找过我,说我给你开一个兴趣班,哪怕你一个礼拜过来上一节课也可以。我给他说,如果我也可以去教书,那就是对师范生的一种亵渎。我说人家师范生拼了那么大的精力来读书,然后人家好不容易端个饭碗,我去抢人家的饭碗, 我说这不现实。
我爱人也曾经问过我,她说咱的书现在卖得还可以,媒体会不会有一天不关注咱了,咱书都卖不动了。我说你不要有这种担心,你要认识到媒体会不关注咱了。媒体的关注肯定是有一个波浪状的,它不可能长时间的把光都聚焦在我们头上,当光离开的时候我们还是普通人,我们还是我们自己。而我们本质就是我是一个外卖员,而你是一个开杂货铺的老板娘,这才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往大了说吧,说不能忘了初心;第二种说,这种生活让我感觉到踏实。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大家,甚至说我也在诗歌里面写过,我说若干年后,当大家回头会发现,王计兵的出现不是一场露水,他是一条一直流淌的河流,他一直保持自己本来的颜色。
李蕾:
我突然在想,等到那个麦子成熟的时候,所有的麦穗都低下了头。你去看那个头低得最弯下去的那个麦子是最成熟最饱满的,这就是谦卑嘛,而且空的那个东西它是低不下去的。计兵的这个智慧和这种心地,是他最打动人的那个部分。
你们老家的人都知道你现在很出名吗?
王计兵:
知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家都是我们村上最贫困的那一户,包括我和我爱人都是白手起家,也是一直走在贫困线上。但是还是受到了很多的尊重,包括我的发小,他们有些心事、有些难题,他希望倾诉给我,希望从我这地方得到一个意见,或者得到一种帮助。
李蕾:
所以依然是你用自己的见识、用自己的认知来帮助大家,他们希望从你这得到一个建议。
王计兵:
对,他们更多的希望我给他提供一个什么方法,用我们老家话说,你有没有点子给我想一下,多数是这种状况。
李蕾:
所以并不是说让你给我解决一个工作问题,什么到哪个医院找个什么人,或者怎么怎么样,而是想要从你这得到一些办法。
王计兵:
对。
李蕾:
就觉得你的见识已经超越了他们,是吗?
王计兵:
对,更多的是这些,包括一些生活中遇到的难题,甚至说包括遇到家庭的一些矛盾问题,他们都愿意和我说一说这些事情。
李蕾:
这个就是我们为什么生活在低处,依然要飞行去远方。只有你飞去了远方,你可能吃的还是那个硬馒头,然后你骑的还是那个车,但是你看到了远方,就整个人的认知不一样,人是不能够过好认知以外的生活的。你就发现,原来有了那么多不同的感受,有了那么多不同的活法,有了那么多打动你的故事,然后才会有今天的这个王计兵。
因为你的孩子也慢慢在长大嘛,在他的认知里面,你看爸爸原来是爸爸,因为你一直打工不回家,后来变成了“那个人”,然后又从“那个人”变成了农民工,这其实是一件挺扎心的事啊。但现在你成了诗人王计兵,他看到了你的这个变化,他自己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那你会给他什么建议呢?
王计兵:
我的事情发生对我们家庭都是一个特别积极的一种作用。我现在已经是做姥爷的人了,我有两个外孙女,我大外孙女上小学,然后小外孙女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大女儿已经结婚很多年,然后前两年突然打电话给我,她说我想考药剂师。我说你这都小孩子在身边缠着,我说你还要上班,你哪有时间读书啊?我说你还能行啊?她说你一个老头子都行,我那么年轻为什么不行?
李蕾:
哈哈哈,这个表率,老头子做了一个好的表率。
那你有没有觉得,真的是你在她的心里点了一把火,她心里那个劲儿出来了之后,她就不会那么容易放弃自己的梦想,就是人就是要做梦的。
王计兵:
对,她就是特别的坚持,甚至说她还特别的拼,她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考过了药剂师的所有课程,然后她现在已经手里拿着药剂师证,然后她是药店的店长,她已经做得非常棒。
李蕾:
对你来说努力意味着什么呢?
王计兵:
其实对我来说所谓的努力,我倒是认为一种坚持和不放弃。其实聊到这里,我特别想和大家聊聊一些心里的感受,我特别希望刚刚进入写作这个行业的年轻人不要把写作当作一种天大的事情,它就是我们生活中一种兴趣爱好,我们从中找到了快乐才会坚持下去。
李蕾:
你真的是因为干这件事高兴,然后你谈不上坚持,它就很自然。
王计兵:
对,它会养成一种爱好的一种行为习惯,这样你才会从这写作中找到快乐。如果说你真的一开始就是全身心的投入,后来你会发现这条路特别的艰难。我相信绝大部分的人如果抱着这种心情的话,可能会半途而废,况且会从中找不到写作的快乐。
李蕾:
对,为什么现在很多孩子们不喜欢写作,就是对什么都没兴趣,不喜欢数学,不喜欢各种,就是因为要考试。他干这件事不是为了快乐,是为了考试。考试考不好或者考得好,都牵扯到了面子和成年人之间的比较。对这个人来讲,他从这个事里面一点快乐感都没有得到。但如果你跟他说,你说这件事情不需要负重,你就高高兴兴,你就当玩儿,他就很快乐。
我原来讲过一件事,说有一个作家每天在这写作,然后他外面有个空地,一群孩子天天在这里玩,特别吵,他会被干扰,他就出去跟这孩子们说,说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踢球。 这孩子说不行。后来这个作家就想了一个办法,这孩子来踢球,他说给你们每人一块钱,为什么?因为你们来玩啊。玩还有钱?好开心。第二天又来了,一块。第三天又来了,没钱了。说今天为什么不给钱?今天没钱,没钱了那我们不玩了。拿考试当作交易,然后当你去置换那个孩子心里面真正的热爱,你会发现最后特别得不偿失。
30岁之前,你的容貌真的要感谢家族基因;30岁之后你这张脸、你的气质,还有那个无法整容的眼神,全都是自己内心的呈现。读诗的人遇到任何的这种问题,他也哭、他也疼痛、他也挣扎,可是最后他能过,读诗的人是非常柔韧的。
王计兵:
我表哥说我的一句话,他说你知道你最大弱点是什么吗?我说是什么?他说你太爱笑了。
李蕾:
一个诗人应该愁眉苦脸吗?那我是不接受的。
王计兵:
这是我表哥说我的一句话,让我特别记忆深刻。我倒是认为一个喜欢阅读的人从表象上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我们的自我感知会特别的棒。喜欢阅读、喜欢写作的人,他会不断地修炼自己的内心。我的感觉是让人对人世间的态度会变得越来越从容。而写作、阅读它是一种抚慰的行为,它不是相反。
有一个网友曾经问我这样一个话题,他说你认为写作是把你的伤口揭示出来给大家看吗? 我感觉恰恰相反,我说它不是揭示出来给大家看,它不是一种撕裂的行为,即使说写作、读书这件事是有一道伤口存在,它是一种抚慰的行为,它是一种愈合的行为。甚至说它是一种痒,你挠一挠它会非常的舒服、非常的闹心,痒心的那种感觉。
李蕾:
这个有意思。
王计兵:
它会结痂。比如说我的很多的日常行为,包括送外卖这份职业,它时常会让我受到一些委屈,是避免不了的,甚至说每个职业都会有人受到委屈。如果你喜欢读书,一段文字可能就把你治愈,这件事情就翻篇了。特别是我的一些作品,都是在经受了一些挫折之后写出来的作品。有时候我会自己暗自庆幸,幸亏你刚才那么对我,幸亏对我恶了一点,如果你对我好,可能这首诗句产生不了了。当然这样说人好像有点自虐,但是的确感觉不是那样,它的确会治疗一个人。
李蕾:
我们最后还是请计兵用一首诗送给大家好不好?
王计兵:
好。
李蕾:
你想读哪一首?
王计兵:
如果说读一首的话,我最想读一首《春天》。
李蕾:
来吧,《春天》。
王计兵:
《春天》它也是我自己对内心,和对生活的一种理解。
《春天》。我对四季常青的植物/一直心存芥蒂/而愿意把落叶乔木认作亲人/一次次在冬天为它们提心吊胆/当打工的人群在城市大面积弥散开来/一年一年和春天形成呼应/我都不能遏止发芽的欲望/的确是这样/我时常万念俱灰/也时常死灰复燃/生活给了我们多少积雪/我就能遇到多少个春天。
李蕾:
哎呀,真好。就真是这样,你不知道会遇到下雨天还是大晴天,但是我们要无法遏制自己发芽的愿望。
你能用徐州话把它念一遍吗?
王计兵:
生命是空地的话……
李蕾:
我们现场狂笑场,不好意思哈哈。
王计兵:
诗歌就是落在俺空地上的一场大雪,它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太阳出来了会让我的路更加泥泞,但它会让我这片空地不是真的空地,它白得精彩。